曾元初作品丨犹记当年龙舟舞

2024-06-18 19:24: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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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曾元初作品丨犹记当年龙舟舞2020年的端午水已经发过了好几茬,如果不是受疫情的影响,溪口的湖面断然不会如此宁静。人们的记忆中,杏花雨洒过,“四月八,枇杷摘”,晒过几个太阳的甜腻腻的枇杷,让人们大饱口福之后,悄然落幕。乌杨梅便粉墨登场了,涩涩的四月李在枝头也露出了红脸蛋。这时节,沿湖四周的村落里,牛皮鼓便震天价地响了起来。

  也许是梓园村的七十老倌趁着酒兴在擂鼓。“插了田,过五一”,秧苗长势好,仓库余粮多,三杯猫尿下了肚,要擂鼓,擂鼓不是三两下,擂鼓不是三两天。自家几个兔崽子来电话,要他少去田头跑,真是个个都忘本,老倌好懊恼。不狠命擂鼓,他们不知道老倌子身子骨的结实!还有,河对岸野鸡脑的左老倌,竟然笑他前一年龙舟赛上,夹梢有点飘,这一年少不得又要较量几招,听了我老倌子的鼓点,也要让他吓尿尿。于是,七十老倌的鼓点在这时节便没日没夜的响了起来。鼓点里有自信,鼓点里有挑衅!

  也许是双溪村风韵十足的媳妇在擂鼓。丈夫在外揽工程,年年都在钱堆里打滚子。照顾好老人们的生活,管理好孩子们的学习,都是手边上的轻松活,时间一大把,精力旺得很,总不至于整天跟着电视练瑜伽,总不至于捧着手机看完快手刷抖音,总不至于仅仅跳跳广场舞。偶尔驾驶个敞篷去娄底抑或长沙兜兜风,也要早早地归巢。想起镇上七一文艺表演,她唱的山歌获了奖,要擂鼓;想起迎十一,溪口的古典舞得了二等奖,也要擂鼓。可惜,家乡的湖里还没有组建女子龙舟队,不然,也要大大的风光一回。于是,这位媳妇也没日没夜地擂鼓了,擂鼓不是三两下,擂鼓不是三两天。鼓点里有自豪,鼓点里有郁闷!

  也许是吴合村放学回来的顽童在擂鼓。自打前些日子爷爷从阁楼上把牛皮鼓抱下来,在厅屋里仔仔细细地擦拭完之后,顺牯子就迫不及待地要敲上几棍子了。每当鼓声响起来,他知道千里之外的爸爸妈妈要回来了。“五月五,是端午,粽子香,龙舟舞”,溪口的人们谁也不愿错过这个盛大的节日,家家户户要团聚,邻里之间要走动,插艾蒿,包粽子,摘杨梅,攀桃子,送李子。到处都是棕香飘绕,到处都有笑语喧哗。顺牯子还知道,爸爸妈妈一定会带他去拜访他那慈祥的外婆。溪口的女婿非得在端午节给岳母娘拜节不可,往年都给岳母娘送老蒲扇,这年头送空调都搁不过情面了,往往是一扎红票票朝岳母娘手里塞,不是八千八,也有八百八,岳母娘见了郎,早已眼睛笑成了一条缝,何曾计较礼轻礼重,何曾在乎钱多钱少。顺手抽出几张塞给自己的外孙孙,屁颠屁颠,到处张罗。顺牯子最爱他的外婆了!于是,他一放学回来就擂鼓了,擂鼓不是三两下,擂鼓不是三两天。鼓点里有思念,鼓点里有憧憬!

  当四周围的鼓点此起彼伏地擂将起来,老天爷就愈发放肆的下起大雨,桃梅李果竟一味地疯长,溪口的山水在这时节也特别地生动,真个是山欢水笑,瓜甜果香。陆陆续续,龙舟下水。

  童年时看龙舟赛,是看热闹。三十几年以前,溪口的龙舟赛往往从小端午一直赛到大端午,这半个月里,健壮的小伙、袒胸的老汉、花枝招展的姑娘纷纷涌向湖边;这半个月里,担李子的大妈、挑桃子的大爷、提梅子的媳妇纷纷涌向湖边;这半个月里、卖粽子的、卖瓜子的、卖冰棍的小商贩纷纷涌向湖边。河套的三面竟由黑压压的人群组成一个大大的“U”字形,岸上,山上,稻田边,人头攒动,小舟上,垂柳上人头密集。湖里锣声鼓声不绝于耳,七八条龙舟四处游弋。有的摩拳擦掌,有的还在招兵买马,有的四处约战,有的已经大秀雄姿!岸上熙熙攘攘,老汉老娘摇着老蒲扇。爆炸头喇叭裤的小青年穿着花衬衫,脚上的尖头皮鞋擦得贼亮。身着白色连衣裙头戴蓝色遮阳帽的姑娘,更是一道流动的风景线!吆喝声,口哨声,呼朋引伴、打情骂俏的各色杂音,好不热闹。上午的日头已经很猛,似乎架不过溪口人们的热情高涨,偶尔拂过一阵清风,气氛是如此的惬意清爽!流着鼻涕的孩童们,如我,在人潮中穿梭,张大爷的李子不要钱,李大娘的桃子尽管拿,赵姑姑的梅子放肆抓。心心念念的要数那三分钱一支的白糖冰棍哩,价钱老不降!老不降!该死的强狗屎,仗着老爸是乡干部,袋子里从不缺钱,已经接连舔了三根冰棍了,左手叉着腰,右手两个指头捏着木柄一端,把冰棍高高举起,舌头伸出老长,目不斜视,从下往上添,从上往下舔。我强咽唾沫,飞也似的逃,恨恨地想:“从今往后,你休想再抄我的作业!”

  湖岸这边七个村,我独盼望梓园村的龙舟能够肆意碾压对手。想起刚才在村码头的“放猖”仪式,不由得血脉贲张。码头上,供桌已然摆上,三牲礼早已摆就。几十条大汉安安静静排列得整整齐齐,上身赤裸,人人着一条兰机布短裤,以一条油麻带子系紧,我看那些短裤洗得发白的居多,想必穿了一些年月。男人突起的地方也过于明显,一时间脸红耳赤,好在此性已经清场,竟没有见到几个妇人。汉子们脸上笼罩着神圣的光辉,双手背后,一个个规规矩矩。设盥洗所、设鼓乐所、设响铳所。上香三炷,小乐悠扬,香主刘伯伯沐浴,盥洗之后,双手恭恭敬敬把龙老爷捧于供桌正中。须眉飘飞,仙风道骨,法力无边的羊角六道长(多年之后,才晓得道长名讳阳奎六),头戴方巾,身着道袍,手执桃木剑,脚踏八卦步,醒木一拍,念念有词,滔滔不绝,时而中指蘸酒点洒,时而两眼翻白,神灵附体,时而剑尖一指,大吼数声,时而摇头晃脑,蓦然顿坐。海螺一吹,钟鼓齐作。遂作揖打拱,占卜凶吉。阳卦打开千条路,宝卦保得万万年!杀雄鸡,赐血酒。汉子们双手端定陶瓷碗,个中酒色嫣红。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唱响:“雄鸡血酒哒分得匀,四方哒风调雨又顺!”,汉子们一口闷干,又上第二碗,鸡血点过,唱词又起:“雄鸡血酒哒喝得爽,梓园的子弟哒放豪光!”继续一口闷,三上酒,鸡血点过,唱词又起:“雄鸡血酒哒要喝光,兵对兵来哒将对将!”一口闷干,大吼一声,砸碗,抄桨叶子,出征!雄赳赳,气昂昂,豪气干云!此为“放猖”,我曾和湖南省道教音乐协会的元叶道人闲聊提及,此一仪式,主旨意在祈求一地四季吉祥。

  若干年后,每每看网络语言“打了鸡血一样”,其实大有渊源!若干年后,我才隐隐约约获知,那次梓园出征并非百事顺遂。听说和野鸡脑的龙舟猛烈拼杀,在湖中稍占优势,把一梁姓汉子揍成半身不遂,孰料野鸡脑的娘子军英勇,待梓园龙舟靠岸,杀出一帮悍妇,砖头、石块有若,砸得梓园村的抱头鼠窜,有一鼓手水性欠佳,拼命上岸,被妇人们一顿猛揍,唯一的兰机布短裤竟被撕得粉碎,还没有醒过酒来的汉子赤条条奋力冲出重围,方才保得老命。当年龙舟大会也就兀自草草收场。“溪口河里,自四十年代以来,每逢端午,男人们喝了猫尿,先前性子棒一样,牛气冲天,到得最后,伤几个,死一个,年年如此,代代如此。唉!见惯不怪咯!”外婆喃喃着,我瑟缩着!

  我其实无比怀念喝鸡血酒时,会唱歌的偏山爷,也是水边上响当当的大汉,身高一米八几,因为高高的鼻子长得有点偏,所以唤作偏山爷。村里的狮灯会和龙灯会,统统由他赞土地。每年正月,他穿个长马褂,戴一顶瓜皮小帽,捏一支喇叭烟,提一只大红灯笼,随着长长的人流,一番锣鼓喧天之后,声音甫歇,偏山爷嘹亮的歌喉响起:“锣兮兮来鼓兮兮,二位快,还不哒,铜皮子吃了亏!”歌声甫停,乐器大作,表演狮子的迅速准备。乐器一停,偏山爷唱起:“耍了一回哒又二回,故事哒还要连着来,果一麒麟哒好戏耍,燕子衔泥哒耍一回!”只记得偏山爷的身旁,围满了小孩,小孩子们望向偏山爷的眼神中都有奇异的灵光!“那个老家伙很快活,特会讲典故,村子里相好多。”经常和我讲薛仁贵,好酒贪杯的大舅舅如是说。

  重新唤起关于龙舟的记忆,应该是2005年吧,我正式调入溪口中学,其时,村村统一标准,都制作了气派的大龙舟,均为六十二座,梓园村龙舟名为黄龙,吴合村龙舟名为金龙,双溪村龙舟名为双龙——各村轮流做东,轮到做东的村子,须得摆酒宴,设奖金,订赛事流程,再无打架滋事。个个欢天喜地,人人一派祥和。我自然在被邀之列,我和几位青年教师上黄龙赛了几局,听鼓点听锣声,有模有样,水中欢娱,英雄待遇,开怀无比。上得岸来,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,不亦乐乎!水中快艇穿梭,岸边观者如云。有些村子,还举办了开幕式和闭幕式。文明社会,礼貌谦让。国泰民安,风调雨顺。之后的几年,我基本上是参与制订赛事,担任裁判之类的工作了。

  2019年五月初二日,湖里鼓声震天。操场下面,游船往来穿梭,往日幽兰深邃安静的湖面,平添无限活力,两位娄底调来支教的美女教师几曾见过如此场面,央我带她们去看赛龙舟。我们到达水府庙游客接待中心,刘习中老板大喜:“老师来得太好了,我这里来了四条龙船,快帮我制作一个秩序表,帮我当一当裁判,司令即可,无须分出名次,我们给每一条船准备了三千元奖金,为每一条船准备了十六桌酒席。”“我的个爷,昨夜你一个电话,我不就早弄好了吗?”“老师莫见怪,这些龙船是临时来的,好兴而已咧JN SPORTS!我们公司的秘书在这里,快快快,她会配合你。”

  二十分钟,我制定好了比赛秩序表,登上快艇时,两位美女教师才跑到我的汽艇前来。两位都是旱鸭子,不敢上快艇,她们感到无比好奇,正忙着各种拍。是哩,高峡平湖,碧波如镜,白鹭翻飞,游船如织,人潮涌动,瓜果飘香,晴空万里。那么多美景是够她们拍的。岸边摆着各色水果,万般美食,无须现金,均可扫码。崭新的豪华游艇,整装待发;气派的现代化建筑,鳞次栉比;五颜六色的摊点,笑意盈盈。她们又像两只快乐的蝴蝶飞了开去。

  这两只快乐的蝴蝶啊!一只是吴小林老师,是个战胜病魔从轮椅上站起来的坚强女子,她热爱教育事业,尤其关注农村留守儿童的教育,2018年娄底市首届音乐春晚,她曾带上我的宝贝女儿精彩亮相。另一只蝴蝶是龙赞老师了,她热爱生活,活泼开朗。生活讲究仪式感,听说是每天六点钟起床,精心打扮两个钟头之后才上讲台,一天至少更换两套着装,笑容灿烂,行走如风,学生们都很爱她。而且非常勇敢,某日黄昏,她俩饭后散步到梓园村码头,欣赏湖面上的落日黄昏,刚到凉亭小坐,斜刺里冲出一只野狗,扑向近处的吴老师,说时迟,那时快,龙老师一把扯过吴老师,一拳挥向野狗,孰料用力过猛,狗牙齿竟然拴住了龙老师的拳头,野狗兽性打发,生生地在龙老师腿上钉了两个血窟窿。此后,龙赞老师勇斗恶狗,呵护同伴的故事便在溪口流传开来。记得她们归队的那个清晨,两美女老师凌晨五点钟发来微信:“曾老师啊!我们今天要离开溪口啦,心里真是一万个舍不得哩!”我怎么说呢?山水有情,后会有期!我们的快艇撕开水面,有条不紊地展开赛事,岸边礼花响起,观众齐声呐喊,湖面鼓乐喧天。湖水好似一块蓝色的锦缎,快艇后面飘飞一段白练,水花水雾扑到脸上,闭了眼,那么的舒爽。同船的科比兄弟,从岸边吊到了一位素白的妙龄女郎,身段婀娜,好似一朵出水芙蓉!她微启朱唇向我们致意,科比双眼放光,偷偷地咽了几口唾沫!这家伙,真是见不得美女!那美女在船头也是各种拍。出于安全考虑,我提醒她莫掉落湖里。她咯咯咯大笑:“曾老师,我是你外甥的同学,自小就在岸边长大,我读小学时就能从这湖的两岸游两个来回!您老莫操心咧!”湖对岸,少说也有八百米,两个来回?我一时大囧!竟油然而生一股豪气,我溪口的儿女,都是这般牛气!

  四艘龙舟,斗盐上来的那艘最为耀眼,轻钢制造,着装统一,动作协调,显得训练有素。其实全然无须我司令,他们等对手划出50米之后,几个起落之间,也能够轻松赶超。仔细一打听,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吴未定先生的团队,未定是我的学生,豪爽豁达,重情义,轻钱财。事业有成,关注家乡父老的文化生活,几个朋友自告奋勇购置了一条赛船,把一些赋闲在家的小伙子拉上龙舟锻炼身体,每日签到签离,人均工资两百元一天,全由未定支付。贤哉!未定!我为你骄傲!思忖之余,赛程结束,溪口乡绅朝阳哥哥,高声大叫:“开餐时间未到,到双源村山斗冲花果山家里耍子去也!”“好咧,划起!划起!”一呼百应!我们的快艇开路,四艘龙舟一起竞渡!又是一番胜景。

  话说双源村,乃全国重点旅游村,依山傍水,河道蜿蜒,一步一景,驰名中国!双峰县第一个党支部就成立于这里,曾华湘烈士陈列馆也即将竣工,晚清重臣曾国藩曾经做客此地。山清水秀自不必说,文化底蕴尤其深厚。花果山兄弟,为人豪爽,是一位活农民,搞运输,搞养殖,搞旅游开发,风生水起。我们的快艇离他家还有一段距离,礼炮已经冲天而起,一大帮子人立在岸边,香茶摆上了,水果摆上了,美酒摆上了,香烟递上了!龙舟一拢岸,他便指挥儿女们搬上好几箱矿泉水,亲自递上数条芙蓉王。他饶有兴致地邀请,说:“兄弟,我们一家人都喜欢热闹,我们的水湾里就欢喜这种人气!明年,帮我到我们这里搞一场龙舟赛,花个十万八万,我都没所谓!”一众兄弟齐声赞同,互道问候,打道回府。上得岸来,到了就餐时间,席设四处,一设跳水鱼庄,一设凤友山庄,一设国藩溪砚,一设水云间。觥筹交错,推杯换盏,众声喧哗,其乐融融。品美酒佳肴,赏湖光山色,看天高云淡,观游鱼戏水,把酒临风,其喜洋洋者矣。

  嗟夫!“年年端午风兼雨。”烟雨之中,记忆深处依然鼓声隐隐。正应验了“满郭是春光,街衢土亦香。”又从而歌曰:水府烟波里,溪口胜事多。一日三嗟叹,开心到白头!

  曾元初    双峰县杏子铺镇溪口人,一九年娄底师范毕业。坚守溪口讲台,爱学生,爱生活,爱家乡,爱文学艺术。温暖的胸膛自然而然地流淌出几行热情洋溢的文字,于是,常常感觉一支小小的笔表达不了生命中的那丝感动之万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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